“天不生万青,河北如长夜”

2013年的长江迷笛音乐节,在夜幕降临的黄昏时分,伴随着轻柔而压抑的小号,一段低沉的讲述开始。主唱董亚千和台下观众一同唱起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小提琴的长音和句尾的连续颤抖,仿佛人们在无力的叹息。

万能青年旅店的这首杰作因主副歌的巨大情绪落差而广为人知。歌词中勾勒的倾颓景象与编曲传递出的向下情绪,感染和打动了无数听众。经历过人们不断地解构和深究,从衰败的药厂、棉纱厂库房到下岗潮与纵火案,像一首现代诗,用隐喻和象征诉说着北方城市的集体沉沦。“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姬赓在歌词中这样写道。从地图上看,河北宛如胸腔一样包裹着北京、天津两座直辖市。从现实出发,河北更像一个痴心绝对的恋人,为“挚爱”抽干了心思和血泪。

艺术文化的本质,借鉴尼采围绕古希腊悲剧展开的论述,是“日神元素”与“酒神元素”这两种原始力量的交织缠绕。

酒神迪奥尼索斯(Dionysus)象征音乐与狂野的原始力,他带领一伙人狂欢,超越个体,与自然合一。酒神精神是一种狂欢精神,冲破理性的枷锁。但尼采又指出,人们在群体的狂欢中经历着个体的痛苦。

日神阿波罗(Apollo)是预言之神、光明之神,象征着智慧和理性。日神的艺术,像绘画、雕塑和建筑表现得都是个体的事物。是对酒神精神所造成的痛苦的拯救,是悲剧的表现。尼采上把日神称为“梦”之本能,把酒神称为“醉”之本能。

如果日神表征着一种区分、揭示、开显的力量,那么,酒神就是一种和解、消隐、归闭的力量了,两者构成一种对偶的关系——对立、补充、平衡造就了不凡的希腊悲剧。

时代不需要答案,时代需要的是记录。姬赓如同词人中的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描写的是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悲剧。万青的理想是用直白、凝练的笔触描绘我们活过的时代,同情被时代抛弃的凡夫俗子。因为这个理想,这首为小人物立传的“摇滚诗”,却有直面现实和指向未来的力量。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这句,小号声音高向上,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漏出了光,一个象征未来的“乒乓少年”出现。然而音调迅速往下,国企改制让少年们不能沿袭父辈的路径,他们不得不为了应试而内卷,“无法离开的教室”令人联想起衡水式教育。旋律在重复,暗示着少年将循环父辈们机械、麻木、绝望的命运。伴奏声渲染了下岗工人家庭的悲剧性,强烈的情感冲击令听者恻隐、融入酒神主导的迷狂状态,人们的痛苦得到承认和升华。千万人的悲惨交汇在同个时代,那是横亘在我们眼前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随着电吉他一阵躁动的轰鸣,小号声高亢而嘹亮,“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日神精神开始主导,于是个体思考人生的意义,厌倦浑浑噩噩的生活。直到可憎的现实汇成“云层深处的黑暗”,希望破灭、快乐消散、热情退却,“淹没心底的景观”以及那声愤世嫉俗的嘶喊。汪洋恣肆的电吉他即兴演奏渐渐远去,是无数痛哭流涕的破碎的家庭。

十年是计量一个年代的单位,在这期间山河变迁、楼起楼塌,仿佛都只是一瞬。当岁月驶过,过去所有都变做记忆,身上装满着成长印痕的我们,对待生活、工作乃至音乐几乎要失去热情。但万青一直默默注目着时代,观察、记录,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如同中国唯一的不冻港秦皇岛,即使在遥远的北方,也永不结冰、永不妥协。当音乐再次响起,十年前心底那只小号嘹亮的呼喊被唤醒,才发现原来我们从不曾遗忘,因为他们的音乐是携刻至我们内心深处的纹章。

反叛性,摇滚的死亡

已经超过十年了吧,我再没有听到过一首真正的新歌。无论社会意义还是美学,摇滚乐 范畴里没有出现任何新流派的日子,也已经快 20 年了。新乐队、新唱片、新偶像、新的青 年文化领袖却依旧活生生地接踵而来,敷衍出一首首无话可说且似曾听过的新歌。他们不是 站着前辈的肩膀上,他们是在用前辈脱落的死皮捏造着自己。所以,我们不能责怪《中国好声音》里的选手们卡拉 OK,不要说那些在格莱美里拿奖的,包括那些独立的、实验的摇滚 音乐家们亦全部在卡拉 OK。基于此,我们实在不能再嘴硬地说什么只要这世上有青年,摇滚就永远不会死的昏话了。

那么,毋宁说上句语意中的,令摇滚永生的那种青年业已消失不见。最常见的煽情说法是,摇滚式微基于这些年来大型青年反文化运动的缺席,似暗示着太平盛世的普遍降临,所 有人意见一致、握手言和,世上再没有不平、压迫和消灭。但显然有,似乎还更多更严重。 作为摇滚乐的故乡,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稳定繁荣的同时压抑乏味,曾借用以解释 1968 年法国五月暴动起因的,19 世纪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所说,―随着手铐的去除,剩下的脚 镣往往会变得百倍的不能容忍‖(他认为这是法国农民在生活水准得到显著提高时却发动法国大革命的原因)的处境依旧一览无遗,但青年们做出的选择竟是坐下乃至躺下。

为什么不愿意走走?因为在淘宝订货后很快就会有快递送上门来。真正的洗脑者是当今彻底成熟的工业社会,是消费主义带来的倾向、时尚、圈子、分类法和价值观。如嬉皮士在 半世纪前所说:商品是鸦片。以及以竞争为核心动作的,工业社会铁硬秩序裹挟下,每个人井然有序的人生道路——亦如嬉皮士所说:托老师和考试的福,六岁就开始与人竞争。这些, 比起政治层面的独裁者来,更为凶狠且无痛感地粉碎掉青年的自我意识和独立思考力。即此, 再引用一句嬉皮士的话吧:社会是一株食人花。

多么遗憾,摇滚乐的第一属性正是商品,对不起,摇滚乐真的首先是消费品,而不是灵魂洗涤液或荷尔蒙催生丸,或者说,它是将灵魂洗涤液或荷尔蒙催生丸作为两声吆喝的商品。 摇滚史就是唱片工业史,被公认为最伟大的唱片基本上都是一次成功的销售案例。Beatles? Beatles 就是麦当劳。The Velvet Underground 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在它甫发行 的 1967 年确实卖了不到一百张,但你知道它迄今卖了多少张吗?若埃塞俄比亚发行了它的 引进版,我也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那些摇滚的先知、旗手和烈士不得不一一成为唱片工业的走卒,无论他们自己如何反对 都没有用,就像河无法反对河道一样,难道你见过不退的洪水?所以,―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的反动力和独特性只有在 1967 年,在那卖出的不到一百张里方才成立, 事到如今,别说闹市,连乡间的小路上都徜徉着身穿印着沃霍尔香蕉 T 恤之人,若逢撞衫, 或还打个招呼,对下一期《中国好声音》的赛果激烈地争论一番——事到如今,这张唱片既 不再颠覆什么,亦不能创造什么,它已成为一种教化、一项限制,一副篆刻着颠覆和创造 Logo 的镣铐。

尽管每一滴洪水终将伏法于河、纳身于海,但其泛滥时激荡洋溢的美景,还是时时令我 午夜梦回。历史上,摇滚乐具生命力的时分(除去其确立风格主张的上世纪 60 年代),都在 造自己的反,都是对当时臃肿、造作、谄媚的主流摇滚的宣战,如朋克对艺术摇滚、无浪潮对新浪潮、Grunge 对重金属……这些揭竿者统一且首先的立场无关政治、性、暴力、道德 和教育,而是清清朗朗的反商业。他们深知是什么让摇滚乐显得如此无趣乏味。除了令主流 审美倒退三步、掩面而呕的叛乱风格之外,客观上,他们还佐以拒绝加入主流唱片公司、拒 绝拍摄 MV,甚至拒绝出版唱片(如 70 年代末纽约下东区那些无浪潮乐队,仅是演出,然 后迅速解散)的手段。刚破堤时,洪水亢奋得以为能一直泛滥下去。然而,我们根本猜不到, Sex Pistols 和 Nirvana 致富了多少人。

正是乘着工业的战舰,摇滚成为日不落帝国。这是它必须死的另一关键。所谓自作孽。 被摇滚杀掉的全球各民族传统音乐的种类,说不定比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灭绝的动植物种类 还要多。埃塞俄比亚或许没引进过―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但我敢打赌,一位埃塞 俄比亚文艺青年就算还没有拥有一把吉他,也希望拥有一把。托摇滚的福,吉他成为人类史 上被最多的人种和个体熟知且使用的乐器。没几个人知道古琴有几根弦。我新来的实习生以 为二胡是一种蔬菜。

继而,三个条件:一、摇滚如此长时间、全方位,对全球流行音乐正义且细细的垄断; 二、它本身配器、编制、操作上的粗浅宜众;三、基本的概率法演算——藉此,我们的结论 是:从可能的客观操作风格上,摇滚乐一早就把自己耗尽了。所谓一早,不是指 10 年前或 20年前,而是40年前。西德 Krautrock前卫摇滚运动代表Can未发表录音合辑―the Lost Tapes‖ 近日出版,他们 1978 年解散,迄今一切摇滚乐的流派风格,无论端倪或要旨,竟尽在这三 张 CD 中纤毫毕现。